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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中有真“味”——秦岭雪笔下的福建美食

作者:刘俊

袁枚在《随园食单》中对“古之于饮食”之“重”大加赞赏。他引《中庸》中的话“人莫不饮食也,鲜能知味也”,说明“知味”之难;又引《典论》中的话“一世长者知居处,三世长者知服食”,强调“知(服)食”之不易。虽然“知味”“知食”不易,但喜欢谈“味”谈“食”——也就是谈“吃”的文化人,却代有传人。袁枚以降,现代以来,以散文谈“吃”著名者有周作人、梁实秋、唐鲁孙、逯耀东、蔡澜、汪曾祺、唐振常、舒国治等,小说以“吃”为题材著名者则有陆文夫的《美食家》、也斯的《后殖民食物与爱情》和葛亮的《燕食记》,诗歌写“食”闻名天下的是焦桐。

作家写“吃”,大都含有两个层面:一为“吃/食”本身,会涉及“吃/食”的历史、烹饪、吃法、滋味、产地、店家等;一为由“吃/食”引申出的情感寄托、人生感悟、个人性情和生存反思,其精神反应和思想波澜常常伴随着回顾和乡愁、安身与立命、理想及追求、世俗兼人情、风度并姿态等内容。如梁实秋写“吃/食”写出的是他那“幽默”而又“从容”的心态;唐鲁孙写“吃/食”写出的是“中国吃”那种特殊的“酸甜苦辣咸”滋味;逯耀东写“吃/食”其实也是在写“古早”;蔡澜写“吃/食”更多地是在展示他那种“潇洒”和“率性”;汪曾祺写“吃/食”则带有一种“炫”的意味;小说家笔下的“吃/食”,则大抵可以看作是一种“载体”——作家更关注的是“寄托”于“吃/食”之上的历史和人性;至于诗人焦桐的《完全壮阳食谱》,则是借“诗房菜”的“材料”“作法”和“说明”,尽显政治批判之能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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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港作家秦岭雪本是诗人、散文家、书法家,他的诗集《铜钹与丝竹》《流星群》《明月无声》《情纵红尘》《蓓蕾引》等以及散文集《石桥品汇》,已成为香港文学的重要收获。近读他的一组散文《故乡的小食》,发现秦岭雪也是“知味”“知食”的高人,更是写“吃/食”的高手。从袁枚到当代作家的“吃/食”书写谱系中,秦岭雪自成一格,已然成为一个特殊的存在。

《故乡的小食》共十八篇,写的都是秦岭雪对家乡泉州的滋味记忆,包括檨子(芒果)、鲎、菜头酸、卤味、蚝煎、上元丸、鸡卷、润饼、干拌面、鱼丸、桂花蠘(梭子蟹)、荔枝、龙眼、批炸担、泉州肉粽、肉羹、单尾、炒米粉等。这些“小食”,有的是泉州特有之物,有的别处也有但在秦岭雪的笔下却有了“泉州滋味”。《故乡的小食》中的“故乡小食”除了滋味难忘,更重要的是往日情怀和生活乐趣。展故乡美食,忆家乡往日,寄思乡之意,抒怀乡之情,是其“主脑”;小品笔意和性情文墨,是其“姿容”。十八篇故乡小食的“陈列”,读者看到的是十八种秦岭雪的“知味”形态和“知食”态度;十八篇故乡小食的“点染”,读者欣赏到的是十八种秦岭雪呈现“知味”和“知食”的“笔法”。

南宋诗人杨万里有《鲎酱》一诗,状写鲎酱的形貌和滋味:忽有瓶罂至,卷将江海来,玄霜冻龟壳,红雾染珠胎。鱼鲊兼虾鲊,奴才更婢才,平章堪一饭,断送更三杯。诗中“玄霜冻龟壳,红雾染珠胎”句,着实写出了鲎酱的“神韵”,而瓶罂“卷”来“江海”,则气度不凡地带出了“江海”之味——多妙啊!秦岭雪的《鲎》,未对鲎本身多着墨,而聚焦以鲎就酒的惬意:“此物冷食,蘸酱、醋、蒜、辣。担子的另一头是酒瓮,蕃薯酒、米酒,次一点是龙眼核酒。老饕就坐在矮凳上依案而食,一口鲎肉,一口酒,啧啧称赞,有时还故意啊一声,以示十分满足。”——原来鲎不但味美,而且还能为众生带来这样的“快意人生”!

同样能带来人生快意的还有“批炸担”和“卤味”。乍一看这个“批炸担”的名字,外地人可能会犯迷糊,不知何意。看了秦岭雪的文字,方知“批”是“切”(一些猪杂卤)的意思,“炸”则是油炸带白、马鲛、鳗鱼和豆腐的指称,“担”则是指食摊或者食担。有“批”“炸”两物佐酒,那份“指指点点、呼呼喝喝”的感觉自然就来了,如果再加上对摊主“阿缺”的声声叫唤,人生的松弛和放肆,也就在小食中有了真实的体现:舌尖的滋味固然重要,但性情的舒展才能带来滋味的升华。《卤味》中的傅先生傅春魁,一个北方满人却在南方制作/贩卖卤味,这本身就是一个很有“味道”的故事,更何况他做的卤味“外表鲜亮 ,甘腴耐嚼,真有‘齿颊留香’的妙韵”。如此妙品,“最宜独酌享用。清风明月,好酒一壶,听一曲陈三五娘,或当今苏呆子创作的普通话、闽南话混搭的歌谣,虽无汉书佐膳,却能领略到易牙善烹的境界”。如果说《鲎》中老饕们的“人生快意”是秦岭雪看到的,那么《卤味》中的“人生快意”,就是他切身体会到的了!

萝卜本是“很普通的菜蔬”,“用糖、醋、少些辣椒将萝卜醃好,切成条或片,串在竹签上”的“菜头酸”,“吃起来爽、脆、酸酸甜甜、微辣,还带着萝卜的清香”,这样的“小食”原来是旧时秦岭雪的最爱:“吃上了瘾”,天天都希望卖“菜头酸”的“酷”在门口出现。然而“酷”在为大家贡献“滋味”的时候, 他却有着不为人知的苦衷:儿子不争气与人打架进了班房——这样的“滋味”,竟也融化在了秦岭雪的心头,令他多少年后,还在为小贩的风流云散和底层社会的“人事星霜”感到惆怅——秦岭雪品尝的“吃/食”,可不只是口舌间的滋味,它还蕴含着更为广阔的“人间”味道。

以前我印象中都是广东人吃蚝,没想到蚝也是福建人的爱物。秦岭雪的“蚝”情结,是从“六十年代,古城承天巷口,冬季,晚上十时之后的蚝仔煎”开始的:

远远望去,热气腾腾,烟雾迷濛;近一点, 香气扑鼻。锅铲声、呼喝声、油煎声交汇。食客仰望,迫不及待;看客一样踊跃,指指点点,配料多少?火候如何?意见多多,差一点就要撸起袖子参与掌勺 。说时迟,那时快,油热浆落,抓起等量的鲜蚝投入,移时,用铁铲分开,炒散,翻转,如是数次,铲子敲得当当响。然后,打一个大鸭蛋铺上,于是大功告成。案上自有各种酱料,趁热食用,风味极佳。这种做法与潮汕地区用油炸成为一片的“蚝烙”不同。“煎”与“烙”一字之差,厨艺与口感有别。蚝烙脆、香;蚝煎则温润适口,层次更丰富。 

吃泉州的“蚝煎”,讲究的是“蚝鲜而多,粉新而略少,葱蒜适量配搭,火猛油温高,拿捏有道”,在这道美食中,秦岭雪感受到的是“那种热烈、满足、豪放,也酝酿出牵扯不断的乡情”。

是的,舌尖上的味道,很多时候是在享受美食的同时,也在回应乡情的“召唤”,释放浓烈的乡愁。上元丸,顾名思义,是正月十五上元节的必备“吉祥物”。在秦岭雪的眼里,上海的元宵,成都的赖汤圆,苏州的芝麻汤团,香港的汤圆,都不及“吾乡的上元丸”,因为家乡的上元丸“有一份矜贵,一份尊重”。 上元丸的矜贵首在馅:“花生、芝麻、糖。还有呢?冬瓜,安溪的。还有呢?红桔皮,适量,切碎。”而“只有包裹了冬瓜、桔皮,才能称为正宗”;其次是糯米粉,特别是做工:“不要图省功夫,像做包子,铺一小层而后包起。要在盘子里裹上转动,一层层添加,泉州人称为“糕 gô”;再次是品尝的“时机”——“要吃得惬意,应当即煮即食,在差可接受的温度中小心咬开”。当然“最好吃的上元丸,是读中学时,某日晚自修后在聚宝街河沟边一个小摊上吃到的。”说最好吃,是因为与上元丸联结在一起的美好回忆:“土油灯下,蒸气濛濛,站在旁边看汤圆浮起”——那一刻,难忘的滋味已不限于舌尖,美的感受已在“味”“食”之外融入了氛围、感受、情绪、心态。

与中学相联的美食记忆还有鱼丸——虽与上元丸同为“丸”,但鱼丸的做工吃法完全不同。秦岭雪吃过杭州、福州和台北的鱼丸,均都佳妙,但他记忆中吃到的最美味的鱼丸,还是泉州五中大门前榕树下的小档鱼丸,那“一碗两色,极清鲜”的鱼丸,除了激起味蕾的狂欢,分明还回荡着青春的旋律。

《故乡的小食》还写到的鸡卷、润饼、干拌面、桂花蠘等“小吃”和芒果、荔枝、龙眼等水果——都有难以忘怀的故乡记忆。鸡卷“在吾乡已不是小食”,讲究的是一个“炸”字;润饼是闽南独有的一种季节性美食,“一身外润能容物,五味中和自溢香”,特色在可创新能包容;干拌面主打汤鲜面小佐料多——那也是能带来秦岭雪“暖暖情意”的高中时代挚爱;说起这桂花蠘,虽然不如毛蟹显赫,但在秦岭雪的美食经验中,吃蠘可是另一种“快意人生”:“手到拿来,撕开,肉丰而膏香。有句云:脂艳如花,丝丝入味;肌丰胜雪,瓣瓣生香。可开怀大嚼,不必用牙齿寻着,用舌头舔着”——这是英雄气概!如果想从桂花蠘中寻找“日常生活”,那也不难:蠘肉“炒制极易,加点葱白、马蹄、打几只蛋,兜一兜就上碟,千万不要猛炒甚至久煎。鸡蛋色淡黄,此所谓桂花也”——原来梭子蟹成了桂花蠘的缘故在这里。

粽子和米粉,给人感觉介于小食和主食之间——既有如小食般的各种花样创新,也有主食的厚重,能管饱。泉州肉粽和炒米粉在秦岭雪的美食经验中即兼具这两种特性:既富变化又有分量。《泉州肉粽》详细介绍了泉州肉粽的特色(古早味)、用料(米、肉、香菇、栗子、烹法,泉州人叫“炕”,“直煮到天翻地覆,汤水发清,香气四溢”);《炒米粉和米粉炒》写的则是两种叫法背后隐藏着的历史,而泉南和台湾的不同风味飘溢着的却都是米粉的香。《肉羹》中的安南肉羹和祖母做的“最好吃的肉羹”,当年吃的是美味,如今记着的,却全都是“回梅山老家探望祖父母”的“乡情”和祖母“给我盛一碗”时“摸摸我的头”的温馨——亲情的滋味,才是天下最美的肉羹吧!

泉州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,如今泉州人的饮食习惯中,多少会有当年“胡俗”的遗留。饭后来点甜点,大概就是“胡风”遗韵。“单尾”虽然包括“主食和甜点”,但《单尾》却只写“甜点”——白坯豆干、田螺肉碗糕、番薯芋头、炸菜粿,这些在秦岭雪的笔下,既是“甜点”佳品,也可以说是故乡记忆和《故乡的小食》系列的“甜品”。如今中国人的餐饮习惯,喜欢在饭后来点水果,功能大概类似西餐中主食后的“甜品”。《故乡的小食》中写到的芒果、荔枝和龙眼三种水果,各有特色。闽南人口中的“檨子”,就是通常所说的芒果。秦岭雪对家乡芒果的记忆,是名品“杏埔檨” ,是卖“檨仔”的阿叔,是“食芒果点酱油”的“闽南人独得之秘”;荔枝与泉州梨园戏《陈三五娘》发生关联,则是泉州的“地方性”体现。五娘投下的荔枝和手帕,在陈三心中激起的是甜蜜和爱情——“一场好事真奇巧”,都因有着荔枝的妖娆;龙眼虽然许多地方都有,但秦岭雪的味蕾感受却是“吾乡‘东璧’,堪称世界第一”。 “龙眼花开蜂振翅”,“黄昏时,一家大小围坐井台上,打几桶水,摘十串八串泡在木盆里,洗净而食,清甜中带有凉气。此情此景与古诗中儿女灯前同样温馨”——然而忆及“此情此景”,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。

秦岭雪的十八篇《故乡的小食》,写的虽是家乡“小食”,寄托的却是“大情”:思乡念乡怀乡恋乡之情。“小食”只是载体,写“小食”其实是写过往的家乡记忆故乡情思:家乡的人、事;故乡的景、味,都在这(小)“食”上得以浮现/重现。在香港秦岭雪堪称“美食家”,“知味”“知食”,然而尝尽千味,却“过尽千帆皆不是”,最后还是家乡的“味”好:无他,只因此中有真“味”也!

写美食,自然要以“美文”相配。秦岭雪的这组《故乡的小食》,无新文艺腔之造作,有明清和现代小品之神韵。使用的虽是白话,道出的“精魂”却颇“古典”。如这两段:

先是芒果上市。泉南人称芒果为“檨仔”。泉州郊区的名品叫“杏埔檨”。小小个,猪腰形,似吕宋芒。果肉丰富细腻,有一种很特别的芳香。与越南、印尼、台湾所产之大而极甜迥异。

润饼皮的制作相当讲究,师傅右手吊着个摇摇欲坠伸缩自如的大面团,有节奏地往烧热的平底铁盘摩擦,瞬间饼成,外沿薄而中间略厚,近乎透明而又有柔韧度。此乃吾乡所特有。其他地方,或蒸或烘,都难有“擦”的微妙和口感。因为这张奇特的饼皮,吃润饼还得来泉州。

这两段“美文”,前者有张岱气,后者有周作人风。在《故乡的小食》中,我们还能感受到鲁迅对故乡罗汉豆的追忆之“味”,以及汪曾祺对高邮美食的神往之“韵”。不知秦岭雪是否也如汪曾祺能亲为厨艺——即便不能罢,他也和汪曾祺一样,是品“味”写“味”的妙手,是能写“美文”的知“美”知“味”的深情真意派。

(刘俊,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导师)

编后:香港老作家秦岭雪先生新著《故乡的小食》全书章节均曾在本刊刊载。